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撿了只小狐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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撿了只小狐貍

1.

九月綿綿細雨,桑海小聖賢莊的儒家三當家張良已屆二十,兩位師兄為他行了及冠之禮。

小聖賢莊難得這樣熱鬧,弟子們多喝了幾杯酒,伏念也不加以訓斥。

張良喝得微醺,腳步不穩,依著顏路說了少許閑話。

顏路無奈嘆息,“你啊!”

偏頭一睨伏念所在的位置,這閑話要讓大師兄聽見了,今日不罰他,明日定是要罰他抄寫《論語》幾遍了。

正逢伏念視線轉過來,沈聲道:“子房醉了,帶他回去歇息。”

懸著的心放下來,顏路應了聲,扶張良回房。

回到院子裏,張良擺擺手,推開顏路,不讓他扶了。

“二師兄,良想在此處站站。”

顏路有些擔心他,沒動。

張良撐了撐額,“大師兄方才怕是聽到了,勞煩二師兄……”

顏路臉色一變,知道他要說的了,再次嘆了一口氣,“以後別總是亂說話。”

張良淺淺笑著道了聲“是”,顏路知他聽進去了,但下次依舊還會再犯。

“《論語》這次要模仿你筆跡抄幾遍?”

張良想了想,“三遍足已。”

今日是他及冠之日,平日的十遍大約會減一減。

顏路去了,獨留張良一人站立於宵中。

天上一輪圓月,是十六,若是還在新鄭相國府,今日該是祖父替他主持及冠禮。

“良兒,等到這桂花飄香了,就差不多到你及冠的時候了。”

祖父那時還在世,指著院子裏新移植過來的小桂樹對他這樣說。

如今祖父不在了,相國府院子裏的桂花也沒了。

張良擡頭看了一眼如今院子裏幹枯的桂樹,這棵桂樹也種了好多年了,還是老樣子,不開花不結果。

虛浮著腳步懨懨扶著樹幹坐下,天上月亮亮得發白,倒映在眼裏,慢慢變成無數個。張良眼皮耷拉下來,一陣風吹過,樹上的枝幹晃了晃。

好似有人在搖著他的手臂,“先生,先生,你想要什麽?”

婉轉的女聲好聽得疑似夢境,張良不願醒來。

“先生,先生,你想要什麽?”

那個聲音很著急,好像一定要他給個答案。

如果非要一個答案,那就

——開花吧!

三個字落下,那個聲音頓時消失了。

又一陣風起,張良隱隱聞到了桂花的香味,唇角不自覺勾起向上的弧度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****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2.

小聖賢莊的早鐘敲過三聲,張良從睡夢中醒來。

淡黃色的花瓣落了滿地,將他半身掩埋。一夜之間,頭頂的枝幹全開滿了花,他的院子成了花海。

花海中傳來磨牙聲,張良頓時警惕,躍開一丈外,靜靜觀察著聲音的所在。

一條長長的尾巴露出來,在那淡黃色的花海裏,一只雪白的狐貍翻了個身,蜷著爪子睡覺。

張良微屏呼吸,確認左右無人,張手將小狐貍抱了起來。

小狐貍在他懷裏扭動了下,繼續呼呼大睡。

張良不由失笑,同時心中也暗暗奇怪:哪裏來的狐貍?

小狐貍絨毛又長又軟,張良也忍不住薅兩把,眼見豎起的兩只耳朵也是秀氣異常,張良摸了一把,捏了捏。小狐貍站起來,前爪子一撓,扯破張良錦繡團紋的衣袖。

還怪有脾氣!

張良也不惱,畢竟是自己薅狐毛在先。

“恩公,長老說狐貍的耳朵不能隨便讓人亂碰。”

張良目光凝滯了瞬息,他確定自己沒有聽錯,狐貍說人話了。

他很快鎮定下來,彎下腰去,和跳上多寶槅的白狐貍眼對眼。

“你是誰?”

“我是白狐貍。”

“你從哪兒來?為什麽會出現在這?”

“恩公你好多問題。”

“為什麽叫我恩公?”

秀氣的狐耳耷拉下來,小狐貍跳到他肩膀上,一一解釋。

她本是狐貍洞裏的一只小白狐,找尋食物的過程中被人撞見了,追著她跑,幸好遇到好心人幫她擋住了壞人,她才能平安無事。

有恩報恩歷來是她們狐貍洞的傳統,她回稟了狐貍洞的長老後,特意出來向好心人報恩。

那個好心人,就是張良。

張良細眉一揚,記得好像是有這麽回事。他一個月前還在外游學,經過一片深山老林,那時也沒看清是什麽,只是忽然起了憐憫之心,故意上前和那名捕獵的老者說了會話,讓那只動物逃走。

“所以說,院子裏的桂樹開花是你做的?”

濃郁桂花香飄到鼻端,嗆得他打了個噴嚏。

小狐貍耳朵耷拉得跟落水狗似的,“都怪我學藝不精,就做了這麽點事就恢覆不了人身。恩公恩公,你一定要多留我幾天,等我恢覆力量了再幫你完成剩下兩個願望。”

剩下……兩個願望?

張良摸摸小狐貍,微笑道:“不必了,已經足夠了,多謝你。”

院子裏開放的桂花,已經是上天給予他的恩賜。

小狐貍四只爪子都在抗拒,“不行不行,長老說了,必須實現恩人三個願望才算報恩,要不然會天打雷劈的。”

天空冷不防響起一道驚雷,小狐貍躲進張良懷裏,打著顫,“恩公你看你看。”

張良扶了扶額,“要下雨了,山路不好走,你就在這,雨停了我再告訴你我另外兩個願望。”

他將小狐貍塞進被子裏,留一角給她呼吸,“良要去授課了,你別亂跑。”

小狐貍乖巧地點了點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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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.

小狐貍是真聽話,讓她呆在屋裏別動,就真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。

“恩公恩公,我睡飽了,我能起來了嗎?”

張良帶了食物回來,朝小狐貍一點頭,小狐貍立即飛身跳到幾案上,繞著食盒打轉。

“恩公恩公,是雞嗎?好香的雞。”

有間客棧丁掌櫃的燒雞可謂一絕,張良也不多言,讓她多吃一些。

桂樹還在落著花,有幾個好事的弟子趴在墻頭嘀咕著,連伏念顏路今早也問了是怎麽回事。

張良微笑道:“大約是,回應了良的願望。”

將小狐貍的事與二人說了,二人略略思索了一會兒,莊中人多口雜,他們不便前去觀看,交由張良處理。

“君子訥於言敏於行,昨夜之言,抄《論語》三遍。”

伏念果然不忘這茬,張良泰然自若,態度良好領罰。

話說回此處,張良將窗子打開一些,對著墻上弟子淡淡一笑,“若是好奇,不如進來一看。”

墻上弟子慌忙擺手,險些一個哆嗦掉下去,“三師公,我們下回不敢了。”

小聖賢莊誰不知道他們這位三師公不罰則已,一罰可以讓人今後見了他都退避三舍。

張良笑著關上窗,一只燒雞被小狐貍扒得幹幹凈凈,還自個怡然自得地舔爪子。

雨勢已小,張良將剩下一只燒雞用油布包起來,打算讓小狐貍帶著半路吃。

“小狐貍……”張良意識到了什麽,頓了頓,“良該如何稱呼你?”

“恩公叫我小青就行。”

張良打量她的毛色,過了一會兒,“為什麽不是小白?”

“鄰家二姐姐叫小白,她比我早出生一個月。”

“小青。”張良從善如流,“雨快停了。”

小青精神振作起來,甩了甩尾巴,“恩公的願望是什麽?”

“帶走……”

天空連著幾道雷聲,轟隆隆,傾盆大雨。

小狐貍緊緊扒拉在張良身上,顫巍巍打著商量:“恩公,要不願望你遲些再說?”

張良單手抱起小狐貍,從架子上翻出一個大籃子,又找了些舊衣服墊著,把小狐貍放進去。

“今日雨不會停了,明日再說。”

多留個一日半日,也不是什麽大事,小聖賢莊不缺這點糧食。

原本隨便想的兩個願望吞回到肚子裏。

下午無課,雨聲淅瀝,張良也沒有出門的打算,自行取下書架上的書簡,重新抄一遍。

小狐貍上午睡得精神,聽從張良的話不去外邊,繞著張良的屋子打轉。

張良的屋子不小,書房和床的位置以半堵墻隔開。雖說不小,小狐貍轉了十來圈也厭了,跳到書案上盯著張良抄寫。

張良筆端碰了小狐貍腦袋一下,微笑道:“看得懂?”

小狐貍伸著前爪拉開竹簡,“和狐貍洞的文字差不多——恩公恩公,這麽多竹簡你都要重新抄一遍嗎?為什麽啊?”

說他問題多,她問題也挺多的。張良笑笑,沒有絲毫不耐煩,“呃,全部抄一遍,藏起來。如今這天下……也許將來有用。”

今天下,車同軌,書同文,行同倫。這些七國文字不一的典籍也許有一天會被一聲令下焚毀,他想要盡力保住一些。

小狐貍似懂非懂,抓起筆架上一只狼毫揮灑。

“恩公恩公,不如你許願書架上的典籍全部覆刻一遍。”

張良停下筆,笑道:“你可以做到嗎?”

小狐貍兩只小爪子互相對戳,“好像……不行。要不恩公你再等我兩百年,到時候我一定做得到。”

張良失笑,“你不是要完成良的願望回去嗎?若要兩百年,你不是不能回去了嗎?”

小狐貍一副甚覺在理的樣子,登時對張良十分拜服。

“恩公真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!”

張良又被她逗笑了,許多人都說過他聰明,但從如此淺顯易見的道理推斷出他聰明的,她是第一個。

“別叫良恩公了。”不過舉手之勞,並不值得她記掛。

“那我要怎麽叫恩公?”小狐貍真誠發問。

手中的筆落到筆洗裏攪動,張良凝視著小狐貍,“在下張良,字子房。”

小狐貍還是不懂,“……那我要怎麽稱呼恩公?”

“……喊良一聲先生即可。”

“好的,先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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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.

張良估摸著,明日該放晴了。

不料,他錯得離譜,雨時停時下,竟持續了三天。

小狐貍也在他房裏呆了三天,給他講狐貍洞的事,聽他說人的事。

一人一狐,相處得甚是愉快。

“先生先生,好悶啊!”小狐貍在張良給她做的小窩裏探出個小腦袋,“先生先生,我能出去玩會嗎?”

剛從劍道館授課回來的張良掩上門,拂去自己身上的雨絲,溫和一笑,“小聖賢莊不能亂跑,下午我帶你去桑海其他地方走走。”

小狐貍高興壞了,在籃子裏打轉。

張良微笑著脫下外衣和中衣躺下,打算小憩一會再出門。今日劍道課伏念也來了,與他切磋了會,他耗費了不少內力。

“半個時辰後叫我。”

窗外風聲細細,張良很快進入睡眠狀態,還做了夢。

枯藤纏繞老林,月色暈開,一個赤足白衫少女洋溢著燦爛的笑容,向他奔過來。

“先生先生,該起床了。”

張良睜開眼睛,眼前的少女與夢中的少女重疊,一時還似夢中。

“小青?”

從張良微訝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,小狐貍伸手摸摸自己的臉,光滑柔嫩,一根毛都沒有。

乍然歡呼,“先生先生,我能變回人身了。”

張良亦忍不住替她高興,習慣性地揉揉她的腦袋,後知後覺眼前是個妙齡少女,而不是他的小狐貍,不由覺得有些異樣。

小狐貍對他的異樣絲毫不覺,扯著他袖子,“先生先生,我們出去玩。”

張良笑笑,應聲“好”,突然意識到自己身上只著了裏衣,於是不動聲色拉上被子掩蓋前面,“小青,你去書房等我。”

“好的,先生。”

張良收拾妥當,讓小青變回狐貍藏在他身上帶出去。小青個頭小,藏得容易,只是他見過她恢覆人身的樣子,無法再將她視作尋常的狐貍。

一出了小聖賢莊,小狐貍於無人處從他身上跳出來,化為女身。

“先生先生,我們要去哪玩?”小狐貍好玩地戳著張良擎的傘。

張良定下心神,緩緩向桑海最熱鬧的地方前行。

今日雖然有雨,但好在雨勢不大,不少店打開門做生意,客人也不少。

小狐貍在一家裁縫店走不動路了,水靈靈的眼睛巴巴望著裏面的衣裙。

“先生先生……”

張良溫溫一笑,收傘,“進去吧!”

店面總有那麽幾件“鎮店之寶”,店家巧舌如簧,小狐貍暈頭轉向,除了“好看”以外什麽都不會說了。

店家推著小狐貍去試試,小狐貍換了一身墨綠松鶴團紋三重衣,走到張良面前,捏著淡綠絲絳期待道:“先生,是不是很好看?”

張良仿佛呆了一瞬,眼中笑意漫開,如若春風化雨,“自是襯你。”

吩咐店家包起來,回頭又問小狐貍,“還喜歡哪些?”

小狐貍又指了幾件,張良一並付賬。

店家見小狐貍還是閨閣女子打扮,誇道:“姑娘未來得此夫君,可是好生福氣。”

張良本想反駁店家的誤會,見小狐貍正沈浸在新衣服裏,完全沒意識到別人說了什麽,於是將解釋的話吞咽回去,撐開傘朝前走。

“先生,人的衣服真好看,不像狐貍洞裏的,每件衣服只有顏色,沒有花紋。”

張良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提醒一下她,“小青,以後別隨便和別人說,你是狐貍洞來的,別把‘人’這個字掛在嘴邊。人心難測,你所看到的人可能心裏正打算謀害你。”

雨打了一地落葉,小狐貍似懂非懂,“可先生不是別人。”

心頭因她這句話彌漫了淡淡的溫熱,無論是誰,被人信任都是件值得高興的事。

盡管如此,張良還是再次提醒她,“也許良就是這樣的人,良也做過壞事。”

“長老說,做壞事不一定是壞人,做好事的不一定是好人。但我知道,先生一定是個好人。”小狐貍開始如數家珍,“先生救了我,給我帶燒雞,擔心我下雨回去不安全,帶我出來玩,還給我買漂亮衣服。先生,是世界上最好的人。”

明明是世界上最淺顯最容易做到的事,從她嘴裏說出來好像變得格外與眾不同。

張良情不自禁揉了揉她的頭,發自內心一笑。

有間客棧與海月小築是桑海最有名的吃飯聖地,張良挑了有間客棧。

“先生先生,他長得好像長老。”小狐貍指著櫃臺前一個矮矮胖胖大胡子中年男人說。

“那是這兒的掌櫃,丁掌櫃。”張良解釋道。

他和庖丁打交道這麽多年,自是知道庖丁是人,不是狐貍。

小狐貍走近了看,點點頭,“不是長老,就是有點像,長老比他好看那麽一丁點。”

張良啞然失笑。

庖丁迎上來,朗笑道:“張良先生,什麽風把你吹來了!?”

“帶個朋友來嘗嘗丁掌櫃的手藝。”

庖丁早就註意到跟著張良一起進來的小姑娘,揶揄著,“張良先生難得帶朋友過來,想必這位朋友在張良先生心裏的分量一定非常重。”

張良一笑,“丁掌櫃取笑了。”

小青插進來,“我不重,我吃得不多,很輕的。”

庖丁哈哈大笑起來,“張良先生的朋友真是有趣!”

張良也微笑著,讓庖丁準備個包廂,上些拿手的好菜。

小狐貍吃得津津有味,回過神來,才發現包廂裏只剩自己一個,張良不見了蹤影。

想著張良大約是有事出去了,過一會會回來,小狐貍繼續品嘗著美味。

“先生……”

幾近半個時辰過去,張良還沒回來,小狐貍急了,吃什麽都沒味道。

張良一推門進來,眼前就是這樣的景象:一姑娘捧著一個碗,淚眼汪汪地瞅著他。

“先生,我以為你被人拐跑了。”

張良看她又好笑又可憐,取走她手中的碗。

碗裏裝著一半透明液體。

“你哭的眼淚?”

小狐貍點點頭,拉著他的袖子不動。

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,張良憐惜地擡起手指擦掉她睫毛掛著的眼淚,“既然懷疑我被人拐跑了,為什麽還留在這裏?”

小狐貍拿臉去蹭他袖子,“先生那麽聰明,一定會想辦法回來的。可我又怕我猜錯了,先生回來找不到我。”

張良雙眼柔和明亮,撫著她的發梢,“良沒事,良……只是和丁掌櫃多聊了幾句。”

思慮了片刻,他還是給她解釋清楚。

小狐貍破涕為笑,“我現在知道了,先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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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.

小狐貍明顯對張良越發依賴,張良也感覺得出來,桑海的雨斷斷續續下了大半個月,開始有放晴的跡象,張良遠眺對面墨色的山巒,眼神沈了又沈。

“小青,良的第二個願望是……”

“先生,你是不是病了?”話突然被截斷,小狐貍湊上來,擡手碰他的額頭,“先生,你病了。”

張良臉部發燙,不知是因為她手上的熱度,還是自己身體的熱度。

“先生先生,你是不是要去看病?”

小狐貍關心的表情令人動容,張良松了松剛才的念頭:算了,病好了再讓她回去吧!

拉開門,喊了外頭經過的弟子,“去跟大師兄二師兄說一聲,今日我要告假,請二師兄暫代今日課程。”

弟子見張良一臉病容,不用多問,也知他告的是什麽假,趕忙應聲前去。

“待會二師兄來了,你不必躲,也不必掩蓋自己會說話的事實。”他看了看小狐貍的樣子,“變回狐貍。”

小狐貍乖巧應下,打了個轉身,變回小白狐貍跳入他懷裏。

張良一時手足無措,想要碰她又不是。

小狐貍見著奇怪,“先生先生,是我身上有什麽東西嗎?”

張良遲疑著把手放到她背上,撫著順滑的毛發,“沒什麽。”

心裏其實還是不太自在,好似有什麽東西悄悄變了一樣。

顏路沒過多久就提著藥箱過來,這時張良已經將小狐貍作為“人”的生活痕跡抹掉。

不是他信不過顏路,只是有些話難以說起。

若是伏念知道他收養的狐貍能變成人,還是名女子,《論語》不知又要他抄多少遍。

張良懶懶斜靠在床上,向顏路問了聲好。

“你啊!怎麽忽然病成這樣?”

張良苦笑,“良身子本來就弱,二師兄該知道。”

“先生先生,你體弱嗎?我下回一定幫你找大補藥補補。”

空氣中響起一個嬌俏的女聲,顏路左盼右顧,看見一只雪白的狐貍從被窩裏鉆出來。雖聽張良說過,不免還是有幾分吃驚,“這就是那只小狐貍?”

小狐貍跳到顏路的膝蓋上,伸出前爪打招呼,“先生先生,我是小青。”

顏路向來平易近人,碰了碰她爪子,“小青……姑娘,在下顏路。”

不知為何,一人一狐相碰一瞬,張良心頭拂過淡淡的不悅,不動聲色張手將小狐貍抱了回來,又將右手伸出讓顏路把脈。

“只是受了點風寒,本來無事,你啊,就是心中擔著太多事,才變得這麽嚴重。”

相比於顏路發愁的眉頭和張良若無其事的淡然樣子,好像生病的是顏路。

顏路走後,小狐貍化為人身,握住張良手掌,“先生先生,你不要苦惱,你有什麽願望,我都可以幫你實現。”

張良被她認真的樣子逗笑了,“你別聽二師兄瞎說。”

小狐貍迷糊了,“可是先生不像是騙人的樣子。”

“那良會騙人嗎?”

“先生是好人,不會騙我。”

“那你信誰?”

“我信先生。”

知道這個“先生”指的是自己,張良唇角不自覺揚起微笑,“小青,以後別隨便跳到別人身上。”

“為什麽呀?”

“不是剛說良是好人,相信良的嗎?”

“哦。”小狐貍懵懵懂懂應下,“那我是不是也不能喊你二師兄‘先生’了?”

“孺子可教。”

“我該怎麽叫?”

張良想了想,眼中劃過一絲異色,“就叫‘二師兄’。”

顏路會定時定點來給張良送藥,伏念也偶爾會來探病,小狐貍懶得變來變去,就一直用著狐貍的樣子。

這幾日來了寒潮,溫度陡轉急下,小狐貍在自己的窩裏待不住了,三更半夜鉆進張良懷裏,汲取人體的溫暖。

身邊忽然多了個異物,尋常人也會有感覺,何況張良這種本就感官敏銳之人。

張良提起她後脖子,無奈道:“你要是冷的話,良可以把床讓給你,或者多給你找幾床被子。”

小狐貍拒絕這個提議,“我靠著先生睡才睡得著。”

小狐貍四只爪子在被褥上不安分地動著,不像她平時乖巧的樣子,張良臉色微變,有些難以啟齒,“小青,你是不是……”

他徑直翻過小狐貍的身子,果然有一處與平時不太一樣。他不方便細看,又將小狐貍翻過來,認命般摟入懷裏,囑咐道:“不許亂動,好好睡覺。”

自遇到這小狐貍後,他翻了不少關於狐貍的典籍,上面記載狐貍的發/情/期大概是二月到四月之間,這時已到十月,小狐貍才發/情,大約是狐貍洞裏的狐貍與普通狐貍有那麽些許不同。

小狐貍沒他想象的那麽安分,不是蹭這就是蹭那,張良悶哼一聲,“小青。”

“先生先生,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小狐貍可憐巴巴的聲音從被子下傳出,張良說也不是,不說也不是。

“別再亂動了。”

反正,這是個難眠之夜,一人一狐極限拉扯,誰也拗不過誰。

張良慶幸一點,她還是狐貍的形態,而不是人的形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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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.

顏路送了藥過來,又急著去給學生上課,呆了一會便走了。

小狐貍趁空變回女子的樣貌,伸了個懶腰,天天是狐貍樣,不變一次都快記不得變化的口訣了。

張良楞神地看了她好一會兒,昨夜的情景又浮現出來,只是懷裏的小狐貍忽然變成了眼前少女的樣子。

張良喉頭一陣緊澀,忙低下頭喝完藥。

“小青,良要許第二個願望。”張良取了錦帕擦嘴,“丁掌櫃在有間客棧後院裏埋了一壇桂花釀,你將它偷來。”

“先生,你是煩了我,要趕我走嗎?”

小狐貍也不是傻子,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。滿臉委屈,就差眼淚掉出來了。

張良硬起心腸,循循善誘,“不是一早說好,雨停了,良便說出願望讓你實現,你就可以回家了嗎?如今,小青反悔了嗎?”

小狐貍眼睛的光淡下去,似乎想要說什麽,又不知該怎麽出口。

“先生這個願望太簡單了,先生可以許個難一點的。”

小狐貍為自己靈機一動感到自豪,只要難一點,她就可以遲一些完成,待久一點。

張良何嘗不知道她心裏想的,只是他已明白自己心中的綺念情愫,她呢?未必如此。何況人/妖殊途,狐貍洞才是屬於她的世界,那裏有她的親人朋友。這濁濁人世,並不適合她。

張良正視她的眼睛,“小青,如果良許願要天下百姓安康富足,你可以做到嗎?”

“長老說有些事情自有天命,這就是屬於天命的事。先生,對不起,我做不到。”

意料之中,張良淡淡一笑,“良所想要的並不能依靠外力實現,所以,小青,這樣便好。”

小狐貍晌午後就跑個沒影,張良猜到她去哪了,倒不擔心,閑來無事想要看些書。

院子裏響起腳步聲,張良隨口一叫,“小青,幫良倒杯水來。”

顏路楞在原處,“你……你那狐貍還能倒水?”

張良也一楞,回過神來,泰然自若笑道:“她能說話,倒水有什麽稀奇。”

顏路一想也是,把晚膳和藥給他放下。

瞧見這些,張良才註意到天色已暗,近了黃昏。

“小青呢?平時一來就看見她了,怎麽不在?”

張良心裏咯噔一下,舉起藥碗一口喝下,立即穿好衣裳出門,“二師兄,良有事要出去一趟,若是大師兄問起,勞煩二師兄說一聲。”

少見他這樣急,顏路看了看他分毫未動的晚膳,難道是因為那只小狐貍?

桑海偌大,張良直奔有間客棧而去,找到庖丁。

“小青來過了嗎?”

“來過了。按照你上次交代的,我在後院埋了一壇桂花釀,小姑娘偷偷摸摸取了就走了,我裝作沒看見……喔,險些忘了,這小姑娘心地還挺好,拿走了東西還故意留了根簪子在後院裏抵償。”

張良接過簪子,是小狐貍頭上常戴的那根。

“怎麽,你倆吵架了?小姑娘看起來不大高興,一邊挖一邊囔囔著你不喜歡她了,要趕她走。”庖丁湊過來,一臉好奇的樣。

張良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,“丁掌櫃可知小青往哪個方向走了?”

庖丁給他指了方向,張良拱手道謝,沿著方向去了。

張良心中透徹,小狐貍性子,不會與他鬧這脾氣忽然消失不見,多半是遇上了危險。

小狐貍今日穿的是一件雪色有團花紋的衣裙,張良打聽過去,有幾個人見過。張良循著蹤跡追到桑海郊外,這時,天色完全暗了下來,還飄起了細雨。

年輕男子清俊的臉上雖絲毫未顯急意,心上卻像燒了一把火。雨一大,痕跡就淡了。

驟然,他聽到了輕微的動物嗚咽聲,施展輕功疾步趕到聲音的來源。

一個男人一手提著小狐貍的脖子,一手拿著把菜刀,旁邊還有個女人滿臉喜悅,叫道:“你不是能變成人嗎?快變來瞧瞧。”

小狐貍四只腳亂撓,又被女人抓住,“死丫頭,脾氣還挺烈,過幾日把你賣個好價錢。狐貍精,絕對是大價錢。”

“這小狐貍怕是無人要得起。”

一朗越男聲忽起,又聽得哐當一聲,一顆石子正中菜刀,男人手臂發麻,拿不住菜刀,菜刀落下砸中自己的腳,鮮血直流。

同時,一顆石子打中女人的手腕,她不得已松開小狐貍四肢。小狐貍得了自由,大叫一聲“先生”,化為人形,撲入張良懷裏。

小狐貍身上有幾處擦傷,張良眼色略沈,將她護在身後,唇角微揚,“若是二位想賣自己,在下倒有一個去處介紹。可是即便分文不收,二位只怕也無人想要。”

小狐貍呆住,張良平日裏待她待別人都溫和有禮,她還沒見過他這樣損人。

一男一女面露恨意,又礙於張良身手,敢怒不敢言。

“先生先生,不能放過他們,他們賣過好多人。”小狐貍義憤填膺,“這都是他們自己說的。”

張良眼神深沈如海,不過剎那,偏過頭理了理她淩亂的頭發,將簪子插上,溫和一笑,“桂花釀呢?”

“啊?”小狐貍鼻子酸酸的,“他們騙我,說知道哪裏有大補藥,騙我去他們的地方,把我打暈了,還把我關起來,我醒來後,變回狐貍逃走,可他們在喝先生的桂花釀……我氣不過,就給了他們一爪子,還罵他們,他們就追我……桂花釀被他們喝了,還沒有大補藥。”

“……你要大補藥做什麽?”

“我答應過先生,要給先生找大補藥補身子。”

原以為不過一時戲言,這小狐貍竟真的記在心上,若不是為了這大補藥,說不定她不會遭此劫難。

張良心疼地瞧了她一會,擡手擦去那張秀麗小臉上的灰塵,心裏忽然有了決斷。

“你往前走三十步,不要回頭,捂住耳朵。”

小狐貍滿是不解,但還是聽話數著三十步。

“先生先生,三十步了。”

“捂住耳朵。”

張良又吩咐了一次,捋了捋袖子,撿起落在地上的菜刀,對惶恐不安的那對男女漫不經心一笑,“很快的。”

山野中響起兩聲慘叫,在幹枝上暫時休憩的烏鴉驚醒,撲棱撲棱著翅膀飛上天空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****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7.

小狐貍的擦傷有些在大腿,也有些在手臂,張良給她包紮好才讓她變回女子。

“先生打的結真好看。”小狐貍對自己傷口上包紮的紗布非常滿意。

張良摸了摸她的頭,不禁好笑,這是重點嗎?

院子外有人敲門,張良起身前去,拿過弟子送來的東西。

食盒裏有些飯菜,還有一只大肥雞。

“餓了就吃吧!”男子寬大的衣袖拂過眼前,仿佛帶著淡淡的桂花香。

小狐貍也是餓壞了,張口就咬那只大肥雞,張良慢條斯理端起碗,夾了菜送到自己嘴裏。

明亮的燭光流轉在二人臉上,空氣是說不出的祥和。

小狐貍牙齒鋒利,連雞骨架都沒放過,張良無奈一笑,取了錦帕擦她嘴角的油花。

小狐貍不大敢動彈,這錦帕是張良平時擦嘴用的,雖說肯定是幹凈的,可擦在自己嘴上,好像,好像……怪怪的。

“先生先生,你的帕子……”

張良慢悠悠轉眼瞧她,壓根沒將帕子的事放在心上。

小狐貍洩氣地垂下頭,自己也說不下去了。

猛地,小狐貍像是意識到了什麽,“啊”了一聲,眼角瞬間紅了。

“先生先生,你突然對我這麽好,是不是又準備趕我走了?”

張良彈了彈她光潔的額頭,這小腦袋瓜子在想什麽呢?

“良平日裏對你不好嗎?”

“先生平日裏待我很好。”小狐貍還是不放心,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瞅著他,“可我總覺得先生不對勁。”

平時看著笨笨的,有些事倒挺警覺。

“小青,桂花釀既然沒有了,第二個願望是不是不作數了?”

小狐貍又難過起來,“先生,你又要許願望了嗎?你還是要趕我走。”

“良並沒有要趕你走。”張良狹長的眼角蘊了柔和的光芒,“小青,你有想過嗎?你來自狐貍洞,那裏有你的親人朋友,你如果長久地待在這裏,他們不會擔心難過嗎?”

小狐貍納悶了,“可是,我只要翻過三座大山就能回到狐貍洞了,我可以經常回去看他們呀!他們為什麽要擔心難過?”

“……”張良一時之間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多餘,“有道理。”

“你們狐貍洞有沒有規矩,人狐不能通婚?”

小狐貍認真想了想,“應該沒有,長老還給我們說過妲己成為商紂王妃子的故事,妲己就是我們狐貍洞出來的,聽說長得特別漂亮。”

“……”

顏路常說他想太多,如今看來,的確有先見之明。

此刻,他剩下需要確定的只有一點。

“小青,你真的想留下來嗎?”

小狐貍死命地點頭,生怕自己點得不夠虔誠。

“為何想留下?”

“先生,你好多問題,我都想不過來。”

“你可以慢慢想,但我需要答案。”

小狐貍真的認真去想,時而走到書架前,時而走到院子裏,時而撿起一朵桂花嗅著。

幽幽清香浮在鼻端,小狐貍忽然想明白了,跑進屋裏,與張良四目相對。

“我舍不得先生,我想要天天看見先生。我想過了,讓天下百姓安康富足,我雖然做不到,可我可以陪先生等到那一天。只要是先生想要做的,我相信就一定能做到。”

張良緩緩笑開,宛如夏日裏盛開的白蓮,笑容幹凈無垢,又能沁出如水的溫柔。

“現在,良可以重新許第二個願望嗎?”凝視著小狐貍又癟下來的嘴角,張良捏了捏她臉蛋,“這次,會很難,你要做好心理準備。”

小狐貍又開心起來,“先生,你說吧!我做好準備了。”

張良嗓音很輕,每一個字落地卻有千斤重,“我要小青,陪伴我去看千山萬水,直到天下百姓真正安康富足那一天。”

小狐貍被說得一楞一楞的,後知後覺歡呼出口,抱住張良開心地在他懷裏蹭。

“先生先生,我一定辦得到。”

睡覺才是最磨人的事,尤其是當那只小狐貍格外粘人的時候。

張良忍無可忍,三令五申一定得變回狐貍才讓她上/床。

小狐貍軟乎乎趴在他的肚子上,張良眉頭微皺,拉她下來放在側旁,安靜了一會,那只小狐貍順著他的手臂爬到他的脖子上,伸出爪子撓了撓他耳朵。

張良側過身,手臂壓在小狐貍身上,嗓音帶了絲嘶啞,“男子的耳朵也是不能隨便讓人碰的。”

也不管小狐貍聽沒聽懂,張良深吸一口氣,扯過底下的被褥將小狐貍除頭部以外包起來,緊緊抱在懷裏。

“好好睡吧!別折騰!”

四肢被東西包住,小狐貍動不了,睡意慢慢侵襲上腦,迷迷糊糊問:“先生,你第三個願望什麽時候告訴我?”

張良低頭看了看懷裏睡著的小狐貍,不由自主露出笑容。

如果有一日小狐貍後悔了,就讓第三個願望放她自由吧!

不過——他想,永遠不會有那一日。

至於世上人心叵測,只要他在小狐貍身邊,刀山火海,都會護她周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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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  新婚夜

張良眉梢眼角盡是喜意,含笑道:“夫人,以後請多指教。”

小狐貍有樣學樣,“先生,以後請多指教。”

“以後不能叫先生了。”

“先生先生,為什麽?”

張良沈默了片刻,笑開,“沒什麽,還是叫‘先生’比較順口。”

“好的,先生。”

離地的感覺太過真實,小狐貍向上看,張良將自己打橫抱起,輕輕放到了床上。

“小青,回想一下你每年十月夜裏身體的感受就好。”

小狐貍不明所以,每年十月的夜裏她都感到很躁,很想貼近先生,可是先生每次都讓她不要亂動。

男子的身子覆了下來,欺壓在她身上。明明他身體的重量並沒有壓向她,小狐貍卻緊張地不得了,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
張良揉了揉她發燙的耳朵,“沒事,不要怕。”

“先生,狐貍的耳朵是不能亂摸的。”

上方傳來一聲輕笑,“作為交換,你也可以摸我的耳朵。”

先生從來不肯輕易讓她觸碰他的耳朵,這回主動提出,小狐貍乍然發楞,還是敵不過想玩的心思,擡起手去捏那一片軟/肉。

白白的,軟軟的,和她的差不多,可為什麽好像特別好玩?

她頑皮地往耳窩吹了一口氣,身旁人雙臂一緊,空氣中的溫度頓時升了起來。

小狐貍不安地挪了一寸。

“先生,好癢。”

頸窩吹過一陣熱息,小狐貍的頭情不自禁向後縮了縮,後頸忽然被一只手托住,潮濕溫熱的觸感讓她渾身顫栗起來,一顆顆細小的雞皮疙瘩泛起。

她感覺到身體起了變化,像是置身於一片小舟裏,湖水蕩漾,她很想抓住什麽停靠。

“先生,救我……”連發出來的聲音好似都不屬於她自己,破碎又甜膩。

她胡亂找到一個支撐點,扯下,耳畔響起輕笑聲,她渾渾噩噩地睜開眼。

被拉開的紅衣斜斜掛在張良的臂彎上,裸露的肌膚是春日枝頭桃花的緋色,卻捎來一段紅得似火的滾燙。

小狐貍的腦子亂了,她再次回到小舟上,等待小火慢煮的煎熬,猛然間,火大了,湖水也沸騰起來。

她沈溺著,痛苦著,快樂著,指甲在男子白皙寬厚的背部留下淡淡的血痕。

張良抿了抿唇,腳踝上生出一股異樣。他低下頭,雪色的長尾松開他的腳,蹭過他的背,貼著他的尾椎向下亂鉆。

尾椎酥麻,張良雙腳無力,咬住要溢出口的呻/吟,反手抓住毛茸茸的尾巴,細軟的絨毛濕潤了一片。

張良楞了楞,放開手,眸光暗沈。

這尾巴的意思,大概是喜歡。

——————完————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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